民国二十二年,六月十六,上海的天空,在雨季里放了晴。
进了中旬,张家泽终于有了些行动自如的样子,我也就减少了造访雍和园的次数。
大约是知道我今天什么时候会来,刚走进前庭,就正巧撞见朱妈从小楼里迎了出来。
“丁小姐!好些天不见你啦!”她小步跑着朝我挥手,到了我面前,便含着笑小声责怪我,“先生近来身子好了,你才更应该常来,怎么反倒不来了!”
“这不是来了。”这简直是婆婆着急抱孙子的笑法啊,我不好多说什么,也就笑着应付过去。
“真没想到你竟然还能唱戏,”朱妈抓起我的手握在手里摩挲着,“真好,真好!”
“朱妈要是喜欢听戏,晚上也一起来听吧。”她的手掌有些干燥,像极了齐老太。
“诶,这哪儿行,今晚是你给先生唱,要懂事儿,啊。”朱妈撇了撇嘴笑道,“以后时间多的是,你慢慢再给朱妈唱。”
“嗯。”我也握了握她的手,无心在意那些以后,当下只想十分乖顺的点点头。
似乎每一个经历过凄苦境遇的人,身边都会出现这样一种“幸好”。
我有齐老太,苏旖慕有荣老板,张家泽有朱妈。
“先生还给你请来了梅家班的琴师呢,”朱妈拉着我的手进了楼里,向坐在红木椅里的人做了个介绍的手势,“他过了晚饭点儿就会回来,你先跟琴师他们做做准备,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
抱着京胡的琴师便站起身来,一袭长褂几近垂地。
他身边还带着两个人,一个眉目清秀的小生,另一个应该是做杂工的小童。
“张先生已经可以出门了?”我皱了皱眉。
“可以啦,”朱妈一说到这个便笑得合不拢嘴,“这几天出去好几趟了!”
既然能够如常出门,应该总算是痊愈了。
“那就麻烦几位了,”我舒了口气,转向琴师行了礼,“也不需要做什么准备,清弦就可以。”
“准备还是要做的,”他身旁的小生开了口,就这说话也用着念白的小嗓,语调娓娓,“张先生吩咐过,行头扮相一定要做足。”
说完他便对我展了笑,那笑眼泛着轻媚的涟漪。
我心中一明,原来不是唱小生的,是个乾旦。
听齐老太讲,满清的女子是不能唱戏的,也不太可能听戏,甚至剧场里都不允许女性出现。
直到民国以后,这种情形才稍有好转。然而,坤角儿的权利地位仍然极其低下,连足够的安全保障也没有,尤其是在民国初年,常有坤角儿在某出戏中因为嗓音甜、扮相美而被某位“军阀地主”相中,下台后就成了他们的姨太太。
害怕就这样被人扭改了自己的命运,许多资质出色的坤角儿都不太敢再上戏台去抛头露面,以身犯险。
但不论是满清还是民国,戏台上是不能缺了旦角儿的。
于是便就有了专门扮演旦角儿的男子,称为“乾旦”。
梅家班挑班的班主,就是中国京戏史上,首屈一指的乾旦。
“丁姑娘选唱哪一本,我再差人回去替你取来行头。”琴师也颔首道。
“这个…”我犹疑起来。
我原本以为随口清唱一场,没想到张家泽却请来了顶尖班子里的琴师。
早年没有人说“看戏”,尤其在北方,都只管叫“听戏”。
一出京戏,“好听”永远比“好看”来得重要。
比方说你扮上了戏相,立在台上不开口,怎么也不能称得上是一出戏。
但若是唱功了得,便能将自己唱成戏里的样子,将台下人也唱成戏中人。
而对于主“唱”的戏子,能与这样的琴师合演,无疑是莫大的荣幸。
“既然是梅家班的大师…”我顿了顿,母亲爱听程家戏,梅家戏我会唱的并不多,“那就唱蝶恋。”
若要将张家泽唱成戏中人,君王之姿也应该是再适合不过。
那乾旦附在小童耳边低语几句,小童便一点头,把手中的箱子塞给他,一溜小跑出了门。
“那就先上底妆吧。”乾旦朝着我掂了掂箱子。
“先生在楼上准备了房间,”朱妈把我往楼梯口推了推,“快上去吧。”
大唐贵妃,蝶恋。
旦角儿之中,青衣主唱工,花旦主做工,我母亲唱的是青衣。
每每上妆时,我都趴在案前看她,调油彩,敷粉,涂胭脂。
到了画眼圈,用的是眉笔或锅烟,从下眼皮开始画,一点点描宽上下眼圈的轮廓线,外眼角略往上挑,妆成之后眼波流转,妩媚极了。
我替苏旖慕唱的两场戏,都是躲在屏风后面,素衣素颜。
这第一回正经上妆,看着那乾旦打开油彩箱,我的心跳便就已经激越起来。
底妆打好,小童早已取来了戏袍,我便先换了里衣,又再坐回妆镜前。
“玉环虽是贵妃,但她从不过问朝政,只喜好歌舞,十分惹人怜爱,”乾旦收起手中的眉笔,站起身来端详我片刻,笑道,“丁姑娘不论眉眼气韵,都衬这样的妆容,耐人品味。”
我望一眼镜中,那姑娘肩膀清瘦,长发暂时高束,眉毛两头尖细,中间弯起如弦月,风眼媚长,胭脂赫红,我一笑,她的唇角便微微上挑。
我忽然觉得对这初见的镜中人无比怀念,仿佛我已经等了她很久。
房门忽然被推开,门板扇出一阵微风,吹得我肩头颤了颤。
能这样直接推门进来的人,一定是张家泽了。
他站在门口,眯起双眼看着我。
我蓦然觉得有些紧张。
张家泽走到我身后,伸出手指勾起我一缕长发,对着镜中人轻笑:“很好看。”
“这是杨玉环的扮相,”我垂下眼帘,“张先生喜欢就好。”
“嗯,”张家泽抬起手,把我的头发贴近唇边,淡淡答道,“喜欢。”
玉环是花衫,既要唱,也要做,我披起外袍,把两段柔长的水袖捧在手中。
齐老太曾教给我的许多东西,我还从来不曾让人看到过。
雍和园的后院里种满了山楂树,只留下一方不大不小的空地,铺着青石砖。
张家泽曾说过,选种山楂树是依照朱妈的喜好,不过五六月间那一树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倒也讨人喜欢,到了落花时,白花点缀着青石,从高处望下去也算风景。
今天的太阳晒干了连日积雨,也晒干了满地白花。
我一步步踏下台阶走进后院里,晚风拂面而来,微暖,满院树枝轻摇,沙沙作响,地面的落花跳动着捕风。
而那一方青石台深处,搭起一张赤紫老花梨花鸟纹方桌,桌上茶盘盛着青花茶碗,张家泽就坐在桌旁太师椅中,眼中盈满难得的笑意。
我抬起头,六月十六,月亮圆得无可挑剔。
青石为台,明月作灯。
梅家班的琴师坐在一侧,拉响了京胡的弦,我力走指尖,把水袖抛向晴朗的夜空。
莲步摇移,腰肢轻转,水袖拂过地面,扬起一片细碎的落花,那点点柔白钻进舞动的风中,缠绕,洒落,又再度被扬起。
我以为张家泽会像往常一样,埋头喝茶,一次都不肯抬头。
却在我每一次穿过眼前纷飞的花雨去看他时,都对上了他的视线。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情也痴——”
一曲唱罢,张家泽浅浅一笑,摇了摇头,开了桌上茶碗的盖,端起茶碗送到嘴边,省去了平日里惯有吹开茶叶的动作,直接抿了一口。
“你这是‘蝶恋’,我想听‘醉酒’。”
“醉酒?”我皱了皱眉,“张先生不常听戏,只知道戏名,大约不知道,‘醉酒’这一出,唱的可是玉环等不来君王,逞气与身边侍从调笑取乐的段子。”
依我看来,张家泽眼中一定是容不得这样的戏路的。
他若是不来,他的贵妃就算气死,也不能有胆子跟旁人寻/欢作乐。
“我知道,杨玉环的君王不来,”张家泽站起身,将那茶碗端在手里,缓步向我走来,“你的君王,不是已经来了吗。”
他端起茶碗仰头饮了一口,伸手揽上我的肩,稍一翻转,我的腰便软软向后曲倒,躺进了他的臂弯里。
“张先…”
不等我叫出口,他便俯下身,深深吻了下来。
一股炽烈的液体一路燃进我的心底。
酒!
他那茶碗里装的,竟然是酒。
我一挣扎,酒水便由唇角溢出,顺着脖颈滑落下去。
“丁陌,这场戏是你欠我的,”他轻啄着我的唇,低声笑道,“还清了这一场,你唱或不唱,于我来说,已经没有区别。”
那时候我以为,这算是张家泽与我的告别。
便想既然是要还,就连本带利的还。
可殊不知,有一些情感,不是只要我像平常一样来理,就能够理得清的。
他喂给我的洋酒,烈性极大,只一口,便让我步履轻飘。
那一晚明月当空,晚风微醺,胭脂盖住了我烧红的脸颊,我只觉得胸腔里灌满了高亢的声音,身段柔得像化去了骨,满天飞舞的花朵白如细雪,而那君王高不可攀。
我使出了齐老太曾教过我的所有本领,心意想,奔于腰,归于肋,行于肩,跟于臂。
素白的水袖甩挑抖扬,尽情描画出一副妙曼的画卷。
我便在那画卷之中,媚眼含羞,与君王唱了一曲又一曲的“醉酒”。
直至醉意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