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
祈星一愣,迟疑道:“按理说……自然是这样。”
启明燃落一摊手:“那不就完事了。王后如此美人,寡人恨不得连那星星月亮都要为她摘下来的。这奴隶寡人的王后看上了,那寡人自然就要为她讨来。来人,把这奴隶洗洗干净,送到王后寝宫去吧。”
立即有人应声走向阿瑗,云容连忙制止:“先……不急吧。我还想出门去看看,不如让阿瑗姑娘先陪陪我。”
感觉到燃落玩味的目光,云容咬咬牙又跟上一句:“……大王,可以吗?”
燃落的凤眼顿时笑得翩飞起来:“当然可以——”
“我的王后。”他有意加重了“我的王后”四个字,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在嬴铄身上流连。
嬴铄终于支撑不住,靠在了观海身上。
云容突感不妙。
还好,燃落没再作妖,摆摆手道:“寡人还有事要忙,就先回宫了。你在外注意安全,别忘了晚上早些回来,寡人可在寝殿等着你哦。”
最后几个字说得格外意味深长,听得云容脸都青了。
而始作俑者呢,心情十分愉悦似的,转身悠然远去。
启明泮眼见着蜀王走了,终于恨恨的一甩衣摆,冷哼一声也出去了。
云容头大地送走了唯恐天下不乱的蜀王和他惯会惹事的庶兄这二位,然后回头疾步走到嬴铄身边,低声问道:“怎么样了?”
阿瑗也凑过来,迅速抓住嬴铄的手腕探了一下,小声道:“殿下伤有些重,连脉象都受了影响,怕是走不了远路,还是找甘将军来接吧。”
云容诧异地挑了挑眉。
哟,这还是旧识呢?连甘戟都知道,大概是十分熟识了。
敢情不是一见钟情啊。
不过,这小姑娘会看脉象,懂医术?
谁知,嬴铄突然像被烫了似的一把甩开阿瑗的手。
小姑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艰难地望向了一身华美宫装的蜀国王后,气息沉重而混乱:“你莫要误会,云……”
云容没让他说完,迅速在他身上一处大穴点了一下,嬴铄顿时软软地瘫了下去,被观海一把搀住。
阿瑗和观海目瞪口呆:“王后殿下,这……”
云容收回手,顾左右而言他:“哎呀,这可不好了,靖阳君伤重昏过去了,看来只能找甘将军来接他了。”
语气云淡风轻,倒是听不出来一点担忧。
两人汗颜:不是你弄昏过去的么……
这一场闹剧终于是一地鸡毛地收场了。
云容想来想去还是有些不放心,到底是带着阿瑗跟着去了嬴铄住的地方。
结果,一到那里,她看到那破破烂烂的三进院落就惊呆了。
蜀国是化外戎狄,许多方面都比不得中原诸国。
然而,这里的宫殿建筑与黄金、吉金制品巧夺天工,蜀王宫中更是金碧辉煌,奢华无极,云容万没有想到启明泮竟真能把靖阳君堂堂景国质子安排在这么窘迫的地方。
才到一进院落,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麻衣男子猛地冲了出来:“殿下回来了么……殿下怎么这样了?!”
不知怎么的,云容看着他觉得有些眼熟。
他慌忙四顾,一眼看到云容身边的阿瑗,又一步抢上来,一把把她搂进了怀里,两人神情激动地紧紧相拥:“阿瑗!幸好你回来了……”
嗯?事情似乎和自己想的有些不一样?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青年和阿瑗竟有六分相似,怪不得自己看他眼熟。
云容这边还在混乱中,那一边相拥的两个人已经分开,青年急急问道:“殿下怎么样了?”
阿瑗蹙眉道:“殿下为救我,不得不答应安阳王的要求与他单挑,被伤成了这样。哥,你还有药么?你快去救殿下,还需要什么药材,我马上去采。”
云容彻底呆住了。
……这原来是一对兄妹么?他们都是医师?怎么就和嬴铄扯上关系了?
甘戟正手忙脚乱地指挥着沐风、观海两个小厮把嬴铄搀进东厢房,一转头看到愣在一边的云容,唉声叹气:“唉公主殿下!您看我家主君这事儿弄的,洛玄璜那家伙还没醒,殿下又伤成这样!”
云容感到自己终于在一团乱麻中猛地揪住了一根线头,连忙问道:“洛将军?他怎么了?”
昏过去的嬴铄和医师兄妹都已进屋去了,经过甘戟噼里啪啦一通说,加上观海不时从旁补充,云容终于弄清过去这些天嬴铄究竟经历了什么。
在她住进蜀王宫的同一天,嬴铄一行人也被安置在了这个破败的小院子里。
五天前,洛玄璜忽然被打得遍体鳞伤地送了回来,说是他冲撞了安阳王启明曜,被狠狠教训了一顿。
嬴铄来做质子是临时更换,准备不足。临到这时,居然发现医师药品均是奇缺,而宫中御医原本就不愿为王族以外的人看病,听说病人是景国质子的一位副将,还是得罪了安阳王被打的,更是没人愿意来。
这么一耽搁二耽搁,当晚洛玄璜就发起了高烧,眼看着已经奄奄一息,恐怕命在旦夕,嬴铄几个人简直急得要发疯。
甘戟也顾不上那许多了,冲上街头去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没想到就给他撞上了刚从山上采药回来的蜀山破。
蜀山破便是那青年了。他行医为生,平时多是给平民治病,价钱颇为厚道,遇到窘迫的甚至可能分文不取,在百姓之中颇有一些好名声。
除此之外,他也经常被大户人家甚至是神庙找了去,给奴隶看病。
其实奴隶并不被达官贵人视作“人”,死上个把也并不心疼。会请他去,不过是因为他不要高昂的医药费也愿意来诊治,毕竟在这些人的虐待下奴隶常常出事,遭不住这样消耗;若是遇上什么可怕的传染病,更是可能一批一批地遭殃。
幸亏遇到蜀山破,洛玄璜的命保住了。
有此一出,嬴铄一行上下自然都是对他千恩万谢,他却只是拿了一点出诊费,别的都给婉拒了。
原本洛玄璜情况已稳定下来,蜀山破便告辞离去了。
然而就在昨天深夜,他忽然跌跌撞撞地跑来求助,说自己的妹妹蜀山瑗独自出门时,不知为何竟被安阳王的手下当做出逃的女奴给抓走了,直接送进了启明神庙。
要知道,神庙中的奴隶除了常年的苦力,几乎都是用于殉葬或祭祀。
蜀山破与妹妹相依为命,一直与人为善。然而到了这般关头,曾经请过他去救治自家奴隶的贵人们翻脸不认人,谁也不愿为他出这个头。
万般无奈之下,他求到了嬴铄面前。
重伤蒙他救命之恩的洛玄璜还未醒转过来,救命恩人遭此大难,嬴铄当即决定,不能见死不救。
他第一反应想到的,是向云容求助。
毕竟,与他尴尬的质子身份相比,云容是显赫的蜀国王后,救一个奴隶自然比他方便得多。
然而,昨天是蜀王与王后大婚的日子。
质子府中上下焦虑了半个晚上,一早沐风便领了嬴铄的命去宫中求见云容,却被挡在了门外。
还没等他回来,嬴铄却接到了一个邀请——
安阳王启明泮邀请靖阳君嬴铄,在启明神庙一会。
云容在荧惑殿与司祭夕问冥虚与委蛇之时,嬴铄也在辰殿面对启明泮。他知道启明泮邀请他必然不安好心,却万万没想到,他叫手下驱赶来了许多奴隶,要自己与他比一场,比相同时间内,谁杀死的奴隶多。
嬴铄当然是断然拒绝。
启明泮倒也没有逼他,只是自顾自地取出弓箭,自得其乐地开始瞄准场内四散惊逃的奴隶,箭无虚发,殿中没过一会儿就已倒下了数个奴隶。
这时,嬴铄看见了瑟瑟发抖的人群中,那个和蜀山医师长得有六七分相像的姑娘。
甘戟刚讲到这里,门开了,蜀山破从里面走了出来。外边的人赶紧围上来:“蜀山大哥,殿下如何了?”
蜀山破面容有些疲倦,却十分沉稳地点点头:“殿下没有大碍。”
众人松了一口气,他则走到云容面前,抱拳道:“多谢王后殿下出手相救阿妹。王后殿下大恩,蜀山破必不能忘。”
看来蜀山瑗已经跟哥哥说了在神庙发生的事。
云容点点头,“没什么,蜀山先生救了洛将军,我这也是应该做的。”
这时,沐风和蜀山瑗也出来了。
别人都围着蜀山破说话,沐风则悄悄走到了云容身边,低声道:“孟小姐……殿下他似乎在做噩梦,状态不太好,一直在唤您的名字。孟小姐可要进去看看他?”
云容愣了一愣,忽觉有些尴尬。
在沐风、观海这些嬴铄身边最亲近的人的眼里,她如今虽然“扮演”着颍川公主、蜀国王后嬴念锦的身份,可私底下,她还是他们靖阳君心心念念的未婚妻孟云容。
毕竟,嬴铄走之前,并没有求退婚成功。
原本蜀山破说了嬴铄没有大碍,云容并不想进去。
可晏晏没看出她的踌躇,已经心直口快地开口了:“哎呀!殿下快去看看吧!没事别担心,我就在这儿等着!”
云容:“……”
她要有多冷血,才能说一句我不去了?
罢了罢了,看一眼也不会掉块肉。
其实说到底,现在的嬴铄,毕竟也才十九岁。
那样顺风顺水长大的公子,在短短数月的时间里经历这么多事,几乎被逼到极点,也真难为他了。
她进了屋,沐风和晏晏便忙不迭地从背后把门给关上了。
……云容无语,径自走到嬴铄的榻前,坐在旁边的一把软凳上,端详着他。
嬴铄脸上有一道血口,血迹已经仔仔细细擦拭干净了,只留下一道红色细痕,衬得脸色有些苍白,和以往硬朗的模样全不相同。
他一只手在衾被之外,被利刃切割翻开的皮肉有些惨不忍睹,竟有一只黑色小蝇被吸引过来,嗡嗡嗡地打转。
安阳王如此针对嬴铄,实在有些太过分。
到底是同样来自景国的娘家人,云容有些不悦,伸手赶开那只小蝇。
没想到,手指尖微微碰到他的手腕,竟被他一把抓住了。
她猛地一惊。
随后,压抑了许久的后怕尽数化成了愤怒。她冷冷开口:“放开。”
“嬴铄,我知道你醒了。你还当这里是雍都么?”
可她等了片刻,他还是没放手。她挣动了一下,手却被捏得更紧了。
他的手很热,几乎烫到了她此前因紧张而冰凉的指尖。
她皱眉看向病榻上的那个人。
他被魇在了自己的梦中,额上布满了冷汗,干裂的嘴唇中嗫嚅着什么。她仔细辨认半天才听出来,那原是他在不安地梦呓:“孟姑娘……云……云容!你别走……”
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心头微微一痛。
她最初听说嬴铄又捅了娄子,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其实心里已经十分恼火。但现在真相大白,她既已明白是自己先前错怪了他,此时便有些隐隐的内疚。
她心情复杂,看向这个昏迷之中仍微蹙着眉,满面冷汗的青年。
此时,他锐利而刚毅的五官在昏迷中显得有些脆弱无辜,少了几分阴沉与狠厉,而多了些清冷如冰的意味。
这样的神情出现在这张既给过她安全感,也给她留下深深仇恨的脸上,格外陌生,又有些莫名的熟悉。
心口忽然有些酸涩,又有些不知所起的怅然。
云容的心绪忽然就飘回了六十年前。
或许曾经的嬴钺也有过年少无忧的时光,有过一个认认真真动心,而不是作为政治联姻的幌子爱过的女孩。
可他那时的人生她不曾参与,她所见到的他,只剩冷血狠毒与真真假假的伪装。
在他毫不犹豫地掐掉她所爱之人所有希望的时候,他不再是那个笑声爽朗的挚友,而只是一个杀伐决断的无情君王。
如今的嬴铄,是否正在经历那样的一个变化呢?
云容被自己忽然冒出的这个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或许六十年足够久了,久到她在重新看到自己鲜活的、有着温暖心跳的呆书生时,也放下了曾经的疯狂和仇恨。
她只想避开那个不能说的人远远的,守着自己的呆书生安安稳稳过一生。
可惜天意弄人,最后居然是他和她来到蜀国,不得不背靠背走上这条荆棘满布的道路。
如果自己能在他最困厄绝望的境地里拉他一把,或许他就不会再成为当初嬴钺那样的人。
或许这一世……就可以避免曾经的悲剧?<!--over-->